盗取眼珠的女人所盗取的眼珠,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眼珠。
在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里,每个人,无论男女,都会排卵,只是女性的产量还是通常较多。在需要的时候,自手掌中心排出一粒晶莹剔透的卵,对于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并且不会有分娩的疼痛。卵子长大,成为一颗有着复杂结构的眼珠,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与他人进行交换。
就算到了他人手中,眼珠还是自己的,可用来窥察他人房间的一隅,当然,是以被其放置的特定角度。并且有一些人,因为这种眼珠太多,而以其代替了真实的眼睛,一直用这种眼珠窥察着别人的房间,而忽视了真实的眼睛所见的,自己人生中正发生的一切。幸好真实的眼睛还长在他们的脸上,起着装饰作用,而这种排卵排掉了的眼珠被置放在别人的房间,不然他们的面孔看起来该有多么病态呀。并且还有一些人,因为喜欢收集别人的眼珠,不是在交换眼珠,就是被困在房间里,用收集来的眼珠装饰自己的房间,再在众多眼珠的注视下,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表演自己的人生。他们多少有点喜欢展示自己给别人看。盗取眼珠的女人就是这类人中的一员。只是她没有想过要故意表演和展示什么,也不拿眼珠与别人交换,而是盗取别人的眼珠。
盗取眼珠的女人之所以会盗取眼珠,是因为她自己排的卵都有畸形,长不出来像样的眼珠,从她会排卵开始就是这样。在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中,这无疑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盗取眼珠的女人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只告诉想要与她交换眼珠的人,她不愿意与其交换。她不能跟人交换眼珠,于是只能盗取别人的眼珠。
其实盗取眼珠的女人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盗取眼珠的女人。因为她没有像样的自己的眼珠可以使用,所以她并不知道眼珠有着可以窥察别人房间的功能,也不知道,在交换眼珠背后,是一种成人间的礼尚往来。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公开秘密,没有人会明晃晃地挂在嘴边,自然也没有人跟盗取眼珠的女人解释过。她只是把交换眼珠的行为当成一种司空见惯的习俗而已。她盗取眼珠,只是因为她喜欢收集眼珠,把它们挂到她的墙壁上,来装饰她的房间,满足一点虚荣心,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但也或许,是因为她排不出像样的眼珠,而怀抱某种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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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取眼珠的女人盗取的第一颗眼珠,是一位让她多少有点崇拜的美女的眼珠。她们同为一场古典音乐会的听众。
自盗取眼珠的女人知道她排不出像样的眼珠后,开始疯狂地喜欢上听古典乐。她的视力,因为排不出像样的眼珠,多少有点受到影响,所以她的听觉发育得比一般人好。她因为听觉发育得好,疯狂地喜欢上了听古典乐,也因为疯狂地喜欢上了听古典乐,而使听觉变得更好了。
但是,在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古典乐。也正是因为这是个眼珠至上的社会,古典音乐会被人们趋之若鹜。原因是,没有多少人真正地关心古典乐,所以表现得对它关心,被视作时髦和高尚。正是因为这样,古典乐才在这个社会得以存在。
古典音乐会落幕后的酒席是人们交换眼珠的好去处。盗取眼珠的女人就是在一场古典音乐会落幕后的酒席上见到美女的。
盗取眼珠的女人一般只去听古典音乐会,而从不参加酒席,就算所有古典音乐会的票价都包含了之后酒席中食物和酒的价格。她害怕别人找她交换眼珠。只是,在这一场古典音乐会后,盗取眼珠的女人等所有人都进入酒席,也偷偷溜进了酒席。她想取一些食物和酒。盗取眼珠的女人因为不能与人交换眼珠,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干一些薪资微薄的活。她存了整整一个月的钱,才买到一张古典音乐会的票。为此,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盗取眼珠的女人本来只想吃饱喝足,拿一些食物和酒就离开,但一进入酒席,就被围在酒席中央的美女的高谈阔论所吸引。
“……还有那第三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真是令我陶醉啊!作为Allegro con brio的第一乐章,四个音符一起,就紧紧扣住了我的心,好像真的听到了命运来敲门的声音。这个乐章是用C小调写的,C小调的声音,真是深沉又忧郁啊!加上今天乐队的出色演奏,几个crescendo的情绪都非常饱满,时而悲怆,时而又充满希望,非常激昂,非常有力量,听得我都快掉眼泪了呢!接下来Andante con moto的第二乐章,是用降A大调写的,衔接得真是妙啊……这就是古典乐的魅力,能让你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命运!噢,我真是太爱古典乐了……”
并不大的一个厅,镶了金线的、深红色的丝绒窗帘垂着,遮蔽住尽头的窗。四周壁上贴着William Morris式壁纸,繁杂华乱的花草,攀了满墙。色彩却已黯黄,也有几处剥落了,露出背后粗糙的石墙。头顶的巨型水晶吊灯故意发出昏暗的光,朦朦胧胧地,恰当地掩盖住了这份落败,并且烘托出竟然还不错的气氛。于是,也没有人注意到水晶吊灯上的灰尘、以及丝丝缕缕的蜘蛛网了。盗取眼珠的女人在酒席无人的黑暗角落中,正偷偷伸手向摆在长桌上的食物和酒够,美女的高谈阔论便不可避免、清晰地传自耳旁。原本只关心食物和酒的盗取眼珠的女人,不由得向酒席中央好奇地张望,远远看到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美女。
美女在酒席中央高谈阔论地谈论着古典乐,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关心古典乐。美女连夜背了几本艰深的乐理知识和古典乐评的大部头,在挨过古典音乐会上极度的无聊和困意后,开始在酒席上,夹着生涩的意大利语,高谈阔论起来。使美女连夜背书的富豪,现在正和其他人一样,一边假装也很关心古典乐地点头并且低声附和,一边在心内盘算,用怎样的台词找美女交换眼珠,才会给美女留下深刻印象。富豪想与美女交换眼珠,并不是因为她正在高谈阔论,而是因为,美女高谈阔论着的样子很美。
十分关心古典乐的盗取眼珠的女人,却因为美女的高谈阔论,开始多少有点崇拜起美女来。美女不仅像她一样喜欢《命运交响曲》,为之落泪,竟然还知道每个乐章的调子。盗取眼珠的女人虽然学过一点乐理知识,但关于调子的部分,她一直念不太懂。她曾经也梦想成为一名指挥家,但并不成功。不过,盗取眼珠的女人崇拜美女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有很多人听完美女的高谈阔论,都来找美女交换眼珠。美女的眼珠源源不绝地从她的手掌中排出来,迅速地成长成型,是非常美的、淡蓝色的眼珠。
富豪顺利地与美女交换了眼珠,盗取眼珠的女人也顺利地找美女要到了眼珠。为了显得自然不高傲,美女接受了酒席上所有想与她交换眼珠的人的请求。当然还因为,与富豪顺利地交换到眼珠后,美女很高兴。虽然中间有一个小插曲让美女不高兴:一个看上去就一脸霉运的女人要走美女的眼珠后,并没有给美女她自己的眼珠。其实美女拿这女人的眼珠也无用,但是美女还是不高兴,因为美女很小气。并且她为她的眼珠花了大价钱:她去做过手上排眼珠管的美瞳手术,这样排出来的眼珠就比较美。为了给富豪留下温婉的印象,美女没有当场发火。美女回到家,把其余的眼珠都装进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满是无用眼珠的麻袋里,扎好(这样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只把富豪的眼珠以精心设计好的角度摆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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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取眼珠的女人回到家,拿出美女的眼珠,小心地捧在手上,细细赏玩起来。她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任何眼珠。眼珠的样子跟真的眼珠一般,白色、带有一点血丝、一颗富有弹性的球体,正面有一枚有着淡蓝色宝石般细腻纹理的圆形瞳孔,会在灯光下缩小。盗取眼珠的女人把美女的眼珠从暗处凑到灯光下,再从灯光下拿回到暗处,看美女眼珠上的瞳孔放大再缩小、缩小再放大,乐此不疲。
美女的眼珠不管怎么看都还是很美,盗取眼珠的女人把它挂到墙上,装饰自己的房间,然后欣赏着美女眼珠的美,心情愉悦地按开CD机,放起《命运交响曲》。听着那深沉而忧郁的恢宏弦乐,她情不自禁地拿出床底下积满灰尘的指挥棒,随音乐挥动着它,在房间中央笨拙地跳起舞来。家徒四壁的房间,废墟一般,却因为多了这么一颗眼珠,而突然变得不同。仿佛是在那一直笼罩着她、压迫着她、死寂的黑暗夜空中,突然出现了忽闪忽灭的、第一点摇曳的星光。乐曲终了,盗取眼珠的女人像往常一样,被深深打动,流下了眼泪。只是这一次,她泪水中的快乐要大于痛苦,因为她明明确确地听到了希望的声音。
过了一阵子,盗取眼珠的女人想到一个好主意。她把美女的眼珠当成自己的眼珠,拿去给一位心仪已久的邻居交换。盗取眼珠的女人想和邻居交换眼珠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眼珠。
邻居搬来这栋楼的那一天,盗取眼珠的女人正在家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朦胧中,她听到搬家工人上上下下搬东西的声音,才知道有新邻居搬进来。她并没有多想,翻了个身,蒙头继续睡。反正这栋楼里总是来来去去许多人,跟她也没有太大关系。
搬家的声音一直折腾到傍晚,终于消停了。盗取眼珠的女人如释重负,正准备沉入更深的睡眠,不料,门口的门铃响了。这声音起初让盗取眼珠的女人感到十分的困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但声音一直固执地响,直到她完全清醒过来,翻身坐起。声音继续真切地响,充斥了整个房间,并不是梦。这让盗取眼珠的女人感到更加困惑了。原来,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家门铃的声音。
“难道是火警的铃声变了?”如此想着,盗取眼珠的女人穿上拖鞋,随意披了件外套,匆匆忙忙地打开门,冒冒失失地正要向外走,却差点与站在门外刚刚搬来的邻居撞个满怀。
看到眼前陌生的邻居,盗取眼珠的女人错愕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邻居的眼底也难掩尴尬,但很快,他调整好情绪,硬挤出来一个微笑,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你好,我住在3780,今天新搬来,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你在睡觉?对不起,打扰了!希望我搬家的时候没有吵到你。这里有一些小点心,作为见面礼,希望你能收下!”说完,伸手递给盗取眼珠的女人一个印有精致日式花纹的纸袋。
盗取眼珠的女人却还沉浸在震惊当中,没有伸手去接。邻居见状,又尴尬地一笑,索性自己将纸袋挂到盗取眼珠的女人的手指上,然后说:“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我们改天有空再聊!”然后逃也似地迅速离开,留下盗取眼珠的女人还呆站在原地,久久地一动也不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盗取眼珠的女人便开始了漫长的相思。邻居的开朗与善意在她阴沉积郁的心中,灼了一个洞。虽然她不敢靠近邻居,跟他搭话,但在邻居搬来后不久,她依靠灵敏的听觉便能够准确的分辨出邻居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类似小快板一般轻快、富有活力的声音。每当这脚步声响起,盗取眼珠的女人的内心就一阵悸动。于是,她日复一日地追逐着邻居的脚步声,一听到邻居上楼,便飞快地走出房间、藏到走廊尽头另一侧的楼梯间偷偷看他。有时也鼓起勇气、故作镇定地从走廊尽头走出来,假装偶遇地与邻居擦肩而过。
刚开始,邻居在遇到盗取眼珠的女人时,也想找她搭话。但盗取眼珠的女人都会假装冷漠地侧过头去,不搭理他。因为她怕邻居会问她交换眼珠,而她必须拒绝他。久而久之,邻居也就习惯与盗取眼珠的女人频繁地不期而遇,并且除了见到她会微笑着打招呼,不再尝试与她有进一步的交流。
“这样,就够了。”盗取眼珠的女人想。像她这种排不出像样眼珠来的残缺的废人,能够每天看到邻居的微笑,已经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了。
但是,现在她终于有了一颗眼珠。
在得到美女眼珠后的一天晚上,盗取眼珠的女人正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墙上挂着的美女的眼珠,突然听到邻居出门的声音。木门开阖的吱呀声,停顿,金属锁转动的咔嚓声,这样俏皮的前奏过后,邻居的脚步声响起,还是那韵律感很强的小快板,轻快而富有活力,让人心悸。脚步声渐渐变强,在踏过盗取眼珠的女人的门口时达到了快乐的高潮,然后再慢慢变弱,渐行渐远。盗取眼珠的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着邻居的脚步声。等一切恢复沉寂,盗取眼珠的女人才重新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还停落在美女的眼珠上。
“等等,我现在有一颗眼珠了,也就是说……”盗取眼珠的女人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瞳孔放大,惊喜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于是,想到这个好主意后的第二天,她在房间里等了一整天,终于等到邻居下班回房间,然后像往常一样假装不经意地偶遇了他。但与往常不一样地是,她主动热情地拉着邻居聊了一辈子的闲话,最后与心仪已久的他顺利地交换了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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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地与心仪已久的邻居交换过眼珠后,盗取眼珠的女人回到房间,把交换来的眼珠挂到墙上,却怎么样也开心不起来。因为邻居的眼珠并不如美女的眼珠那样美,而盗取眼珠的女人已经习惯了每天看到美女美丽的眼珠。一想到她可能再也看不到美女美丽的眼珠了,盗取眼珠的女人不禁觉得胸口很闷、抑郁得很。虽然心仪已久的邻居的眼珠也同样珍贵,可盗取眼珠的女人还是接受不了永远失去美女眼珠的这一事实。
这样的胸闷郁结的日子又过了几天,盗取眼珠的女人最后实在受不了了。
于是,她又想到一个坏主意。
一天夜里,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邻居门前,轻轻地撬掉了邻居的锁,悄悄潜入邻居的房间,把美女的眼珠盗了回去。
这比她想像中来得轻松。因为,就在刚进门的玄关处,两旁的墙壁上便凌乱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眼珠。显然,交换眼珠对于邻居来说是最稀疏平常的事。并且他习惯一回到家,便顺手将他这一天所交换来的、没有什么特殊价值的眼珠,一股脑全挂到玄关处的墙壁上。有些眼珠的主人是谁,连邻居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出于一种“说不定哪一天会有用”的心理,邻居并没有将眼珠清理与丢弃,就连搬家也一股脑全带着。以至于,形形色色的眼珠,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墙壁,像是剥开一条鱼,上面密布的、晶莹的卵。
美女的眼珠,就在其中。就算在深夜,就算墙壁上还挂了数不清的其他眼珠,盗取眼珠的女人也一眼就认出了美女的眼珠。美女的眼珠散发着淡蓝色的幽光,是所有眼珠中,在盗取眼珠的女人看来,最美、最特别的一颗。
“原来正常人的房间里,挂着这么多的眼珠呀……”一边蹑手蹑脚地从墙壁上把美女的眼珠盗取下来,盗取眼珠的女人一边想。她从未去任何人的房间里做过客,因为在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里,没有人会邀请还未与其交换过眼珠的陌生人去房间里做客。
虽然很轻松地便拿到了美女的眼珠,盗取眼珠的女人还是感到害怕、心有余悸。并且,她总隐隐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好像她刚刚的行为,并不是秘密的,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许多的人看在眼里。可这一路并没有遇到任何人,邻居也明明在房间内部沉睡着。她清楚地听见他平稳的轻鼾,那确实是沉睡的人才会有的呼吸声,而邻居也根本没有理由假寐。盗取眼珠的女人赶紧离开邻居的房间,逃也似地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即便回到了熟悉的自己的房间,那种很不好的感觉还是跟随着她、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正被某个看不见的人注视着的感觉。
“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吧……”她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然后近乎本能地打开CD机,播放起舒缓的古典乐。在音乐的温柔抚慰下,盗取眼珠的女人渐渐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之中,慢慢忘记了那种一直萦绕着的、很不好的感觉。
这时,她才想起来把刚刚盗来的美女的眼珠从怀里拿出,与邻居的眼珠挂到同一面墙上。空空的墙壁上只有这两颗眼珠作为装饰物。她看着墙壁上一左一右的两颗眼珠,开心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时音乐恰到好处地进入了一个活波明媚的乐章。盗取眼珠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将两颗眼珠调整到同一水平线,然后拿出床底下积满灰尘的指挥棒,蘸着灰尘,随着音乐中一个华丽的上行琶音,在两颗眼珠下面向上弯了一笔,画出一张笑脸。
过了一会儿,音乐变奏成小调,慢了下来、忧郁了下来,使盗取眼珠的女人联想到邻居的轻鼾,随即想到邻居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的,那琳琅满目地无数只眼珠。于是,盗取眼珠的女人又把笑脸擦掉,随着音乐中一个华丽的下行琶音,用指挥棒蘸着灰尘,在两颗眼珠下面向下弯了一笔,画出一张哭脸。
这便是盗取眼珠的女人第一次盗取眼珠。
***
盗取眼珠的女人所做的这一切都被美女看在眼里,因为被盗取的眼珠原本属于她。她频频看向这颗眼珠,本是想找盗取眼珠的女人追回自己的眼珠,却被其间怪异的内容所吸引,不止一次地想:“这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看着看着,美女决定不再追回自己的眼珠。实在憋不住,便分别跟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闺蜜试探地讲:“你知道吗?有个非常怪的女人偷了我的眼珠放到她房间,我看见她居然有一台CD机,这年头,谁会有那种东西啊?她还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听着古典乐,一边跳舞、一边流眼泪呢!你敢相信有这种人存在吗?真是太怪了,吓死我了……这件事我只跟你讲,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要相信我,我真的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她交换眼珠,是她悄悄盗取了我的眼珠……”然后根据她们的反应,添油加醋地向她们报道盗取眼珠的女人做的种种怪事。有时候这些怪事根本从未发生。
盗取眼珠的女人盗取眼珠的行为,除了美女,也被邻居房间里所有挂在玄关处的眼珠拥有者看在眼里。
起初,只是一个失眠而百无聊赖的人,恰好看向这里,正好目睹了盗取眼珠的女人偷偷摸摸地进入邻居的房间。然后,他立刻兴奋地叫醒了也被挂在这里,他所认识的其他眼珠拥有者。
“快看!”他说。
被叫醒的眼珠拥有者们不大情愿地揉揉眼,打着哈欠,有点勉强地分别看向自己挂在邻居房间的眼珠,然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睡意全无。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立刻兴奋地叫醒也被挂在这里,他们所认识的其他眼珠拥有者。
“快看!”他们说。
如此,被挂在邻居房间玄关处的眼珠拥有者们,便迅速地、一个接一个地纷纷全部醒来,核裂变一般,像是一张被引爆的、巨大的网络。目不转睛地屏息目睹完盗取眼珠的女人盗取眼珠,马上,人们便沸腾了。大家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件事,猜测这个奇怪的女人在这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于大庭广众之下潜入邻居家盗取眼珠的背后真相。
这时,邻居才在一片嘈杂中醒来。听闻了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背脊发凉,自艾自怜地充当起无辜被害者的角色。接着,处于风暴中心、作为那颗被盗取的眼珠的主人的美女按耐不住,浮出水面,绘声绘色地讲起她这些日子所知道的关于盗取眼珠的女人的一切。于是,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有的人不相信美女,觉得她在借题发挥、博大家的眼珠,因为美女讲的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美女的闺蜜们有的捍卫美女、有的却落井下石。美女经历过这一切,开始感叹人生,觉得尝尽了冷暖。但她也多少有点因为博到了这许多眼珠而暗自高兴。最终,邻居证实了美女的说法,说他也看到盗取眼珠的女人在房间里用CD机听古典乐。并且美女能知道得这样详尽,唯一的解释是,那颗被盗的眼珠一定是她的没错。可不相信的人依然不信,因为邻居的眼珠又是怎样到了盗取眼珠的女人手里呢?一时之间,这事被闹得沸沸扬扬,是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里,最热门的话题。人们根据各自视角的不同,择选着自己的立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不久,邻居便搬走了。他搬去跟美女住到了一起。美女早厌倦了富豪,因为富豪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富。如果他有那么富,就不会去那种便宜的古典音乐会了。并且美女怀疑,在这场风暴中,那些难听的质疑声里,最固执的几个,是富豪雇的。“说起来,如果不是富豪,我也不会去那场古典音乐会,也不会被盗取眼珠的女人盯上,陷入现在的困境……”美女愤怒地想,更恨富豪了。而这时,邻居站了出来,证实了美女的说法。于是,美女主动邀请邻居喝了几杯咖啡,觉得跟他聊得很是投缘。
很快,在这个眼珠至上的社会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喜欢盗取别人眼珠、并且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古典乐的怪女人。为了澄清事实,她的相貌与住址被美女和邻居公布出来,让不相信的人自己去看。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悄悄主动接近盗取眼珠的女人,让她盗取自己的眼珠,好亲眼窥视她。于是,大街上便出现了大量排出眼珠后,把眼珠偷偷藏在身上的人,在盗取眼珠的女人经过时,假装不经意地让她知道所藏的位置。盗取眼珠的女人一点也不知情,还以为人们随身携带眼珠是很正常的事,只道是她之前怕与人交换眼珠,所以对眼珠的事情一概漠不关心才没有注意到。在目睹了邻居房间里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眼珠之后,盗取眼珠的女人燃起了收集眼珠的欲望。于是,在人们的默许下,她开始疯狂地盗取人们的眼珠。
“你说她盗取别人眼珠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不是一个曝露狂?”人们都这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她啊,一定是没有人愿意与她这种人交换眼球,太寂寞了,又想别人关注她。其实呢,有谁会闲到去在意她呢?她这种人啊,就是自我意识太强盛了。”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假装专家似地分析着。
“咦……好可怕……”咬着吸管、化着精致的妆的年轻女人假装柔弱地娇嗔着。
“其实她长得并不难看,我是会愿意与她交换眼珠玩然后做其他事情的……和这样的怪人做应该特别刺激吧……”在私下的聚会上,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和朋友们开着玩笑。然后一群人就哄笑起来。
“今天的约会对象太差劲了,开口闭口只会谈那个怪女人的八卦,我看啊,他也有点奇怪,这么关注这些有的没的。”化着精致的妆的年轻女人补上了更加精致的妆,一边看着挂在盗取眼珠的女人房间里的那一只眼珠,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哪个怪女人呀?”年轻女人的朋友也一边看着挂在盗取眼珠的女人房间里的那一只眼珠,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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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知情的盗取眼珠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突然发现有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见到她便窃窃私语或者哄笑起来。“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吧……”她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
于是,盗取眼珠的女人依然旁若无人地盗取着假装被她盗取眼珠的人的眼珠。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眼珠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她房间里的四面墙壁。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这些眼珠是盗取眼珠的女人除了床、CD机和指挥棒仅有的一点财产。只是,每次面对满墙的眼珠,那种熟悉的、很不好的感觉总是隐隐萦绕,并且日渐浓烈,使盗取眼珠的女人感到不安。就是那种正被许多看不见的人们注视着的感觉。每当这时,盗取眼珠的女人都会习惯性地打开CD机放古典乐,让自己沉浸在音乐中,才能忘掉那感觉。
直到有一天,盗取眼珠的女人结束了一天的偷盗,回到房间,将收获的眼珠小心地挂进墙壁上的最后几个空位。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现在四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眼珠,整齐地排列着。盗取眼珠的女人站在房间中央,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巨大的工程,得意而满足,接着又感到怅然失落。
她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听《命运交响曲》。
于是,她拿出床底的指挥棒,打开CD机,正准备好好地舞蹈一场、哭一场。可就在四个音符落下的瞬间,她骤然意识到,包围着她的这些眼珠,正在夜里散发出恶毒的幽光,活像她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的目光。一股凉意,像一条青蛇,自她心底滑溜溜地窜起。她惊慌地拿着指挥棒,于第八个音符,残忍地用力一戳,戳爆了美女那淡蓝色的眼珠。四溢的血浆洒在盗取眼珠的女人身上、洒在墙壁上的其他眼珠上,将她与它们染得血红。
盗取眼珠的女人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攥紧指挥棒,怔怔地站在原地。但在乐曲中四个主题音符再次重复响起的瞬间,她抬起头,望向满墙的眼珠,感到滑稽又悲哀,以及,难以抑制的莫名愤怒。于是,她跟随着音乐的节奏与律动,开始将墙上挂着的眼珠一颗接一颗、冷血地戳爆,一边回忆着自己的命运,一边享受着毁灭性的快感。在音乐温柔下来的瞬间,她也累了,便在房间中央摇摆身体跳着舞,像是一朵疾风中血红的花,然后留下眼泪。等到音乐再起,又继续用指挥棒疯狂地戳破、划破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眼珠。如此,一直到她最珍惜的那一颗已经搬走了的邻居的眼珠,一直到乐曲终了。
接着,盗取眼珠的女人在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里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三天之后,她醒了过来,然后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在她的手掌心里,长出了第一颗属于她自己的眼珠。这颗眼珠没有任何畸形,是一颗完全发育成熟的、干净而深邃的黑色眼珠。虽然只是她成功排卵出的第一颗眼珠,但是她觉得比美女那淡蓝色的眼珠还要好看几倍。
盗取眼珠的女人深情地看着眼珠,眼珠也深情地看着她。盗取眼珠的女人透过眼珠看到了她自己的脸,突然,她懂得了些什么。她诧异地将眼珠对准满墙的血渍,又透过眼珠准确地看到了血渍。“这么说……”盗取眼珠的女人这才惊讶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眼珠的真正用途,以及人们交换眼珠的背后真相。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那种一直萦绕着她的、被人窥视着的很不好的感觉并不是她的幻觉。想到之前挂了满墙的各种陌生人的眼珠,她感到心惊胆战、十分不安。
“罢了,罢了……”她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继续端详起自己成功排出的第一颗眼珠,越看越欢喜。是的,她终于有一颗真正属于自己的眼珠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盗取眼珠的女人把这颗眼珠珍重地握在手心里,发誓不把它拿去与任何人交换。
她的誓言没能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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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盗取眼珠的女人已经不再是一个盗取别人眼珠的女人了。
她成了这个依然眼珠至上、没有多少人真正地关心古典乐的社会里,最博人眼珠的古典乐指挥家。
她最经典、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作品,也是她的出道作品,便是她在自己房间里用指挥棒戳爆了所有观众眼珠的那场《命运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