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暗者
我有一个有点难以启齿的秘密身份：
我是一名捕暗者。
我会从日常生活中捕捉周围人身上的暗，从而从中获取能量、并且得到快感。
我对捕暗这一过程已经上瘾，无法想象不捕暗的生活。
我习惯性地捕暗。只是，这一切都必须在暗中偷偷进行，没有人知道我是一名捕暗者。因为这种行为毕竟有些不太光彩、有些见不得人，起初连我自己都为此感觉羞愧与良心不安。
可是，我仍然日复一日地在背地里习惯性地捕着暗，并且赖以生存。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获得活下去的能量与勇气、获得小小的快乐。我觉得，捕暗的行为虽然不够正人君子，但是却无伤大雅，因为我并没有通过捕暗实际上伤害过谁，而它却能为我带来巨大的能量与必要的快感、让我能够更好地生活，实在是利大于弊。如此想来，我便将捕暗正当化了起来，觉得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一种纯粹负面的存在。在想通这一点过后，我也更加肆无忌惮地捕暗。虽然我依然会隐藏自己捕暗者的身份、不让别人知道，并不能够做到坦坦荡荡、正大光明地捕暗。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悄悄捕暗。我相信，只要用心去捕暗，每个人的身上其实都存在着暗可以被捕捉。被我捕捉到的各式各样的暗，喂食、滋养着我的心灵，使我能够充满能量、并且不那么痛苦地继续生活下去。
＊＊＊
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第一次捕暗的确切时间和具体过程了。
似乎从懂事起，我就被周围人们身上携带着的各式各样的暗所吸引。我对于暗有着天生的敏感与好奇，几乎是本能地不停发现与捕捉着它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对于捕暗深深着迷、上瘾、并且产生依赖了。
第一次捕暗，或许是机缘巧合、出于偶然吧。因为不太会有人会把暗很明显地摆出来，供人捕捉，而是往往会将其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所以我第一次捕暗的时候，是偶然地看到了某人身上的暗。
具体情况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人是某个我曾经很熟悉的人。我与他曾长时间地相处，在相处过程中我都是非常尊敬他的。他并不像是一个身上会带着暗的人，而我当时也没有想到要去捕捉他身上的暗。
直到有一天，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 —— 或许是不小心听到别人说那个人的闲话、又或许是那个人自己下意识地一个动作，使我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暗，我已经不太记得实际的经过了 —— 总之，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暗。
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在我十分熟悉的、平时外表上看起来非常正常的那个人身上，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赫然有密密麻麻、异样的黑暗凸出物生长着，并且这些凸出物还在不停地蠕动。乍看之下，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当时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懂得，这些凸出物便是暗的触角，是暗探出人们的身体、用来感知外界的工具。
虽然不明白自己看到的就是暗，我却立刻被它所吸引。平常表面上十分正常的那个人，身上竟然依附了如此病态的东西 —— 暗，我不由得感到非常震惊。但在震惊的同时，我居然感受到了一种类似偷窥的快感。暗的存在，无疑对于那个人来说是他非常私人的秘密，而我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暗、得知了秘密。并且暗与那个人平常所呈现出来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暗之后，我也仿佛这才看到了那个人真实的样子。
在看到暗的瞬间，我就为它着了迷，满眼只看得到暗。像是鬼使神差似的，我立刻下意识、本能地悄悄靠近那个人、靠近他身上的暗，然后鼓起勇气，伸手抓住暗伸出来的触角、用力一扯，暗就自那个人的身体上剥落了。我贪婪地张开嘴，将手中刚刚捕捉到的、还在用力挣扎的暗活生生地送进嘴巴，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暗的味道无与伦比的鲜美、香嫩多汁，我从来没有尝过这么美妙的滋味。
我就这样贪婪地将那个人身上的暗吃了个干净、吃了个尽兴，吃完觉得整个人都得到了滋养、获得了能量。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并且开始盘算起在周围哪个人的身上还可能有暗可以捕捉。
这便是我关于第一次捕暗的一些零星的回忆。具体的细节一概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只记得第一次捕暗的那种感觉，是我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爽。从那之后我便学会了捕暗、并且迷恋上捕暗，越来越不可自拔了。
如此捕捉了那个人身上的暗，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背着那个人、趁他不注意的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因为我的捕暗变得更加亲密。恰好相反，在这之后，我每次见到那个人都会想起他身上的暗。那个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也不同于以往了，仿佛他整个人已经被暗所吞噬，变得模模糊糊的，渐渐看不清楚了。在捕捉了那个人身上的暗后，我便得非常嫌弃那个人、嫌弃他携带暗的这一事实，于是故意疏远他，像是丢弃一件再无利用价值的物品。
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也已经不重要了。
＊＊＊
有了第一次捕暗的经历，我开始不停地捕暗，逐渐对捕暗越来越上瘾、不可自拔。
捕暗的次数多了，我也总结出了一系列捕暗的经验，变成了一名捕暗的老饕。我不再满足于捕捉普通、寻常的暗，而是热衷于寻找那些最稀有、病态的暗。普通、寻常的暗已经让我觉得无趣，只有越是稀有、越是病态的暗，品尝起来才越是肥美，捕捉的过程也越是刺激。而且偏偏要找那种外表上看上去非常光鲜、看上去一点暗都没有的人，挖掘他们身上的暗。这种暗，充满反差、使人惊叹，才最有滋味。
于是，下意识中，我会以捕暗为目的，去故意接近一些我认为有潜质成为我的猎物的人。这往往带有一丝赌博性质，因为我必须花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捕捉这些人身上的暗，而我的精力与时间是有限的。万一搞错对象，只捕捉到一些平平凡凡的、令人失望的暗，我所投入的精力与时间就浪费了。所以我必须很小心地选择猎物，押宝似地接近他们，因为在我足够接近人们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他们身上捕到怎样的暗。
所幸我在捕暗这件事上很有天赋，往往能够通过直觉敏锐地判断出好的猎物，所以并不用费多大的劲去评判，而是本能地去接近那些我感兴趣的人，便能捕捉到不错的暗。
比如，我见到X的第一面，就立即被他所吸引、出于本能敏锐地马上嗅出了他身上非同寻常的暗的味道，于是笃定地认定他为我的下一个猎物、开始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势必要将他身上的暗捕来尝鲜。
至于为什么只看了一眼X我就能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个谜。因为X表面上看上去平凡无奇，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而我仅凭一面并不能对X了解多深。在见到X的第一面，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X会吸引我，无论怎么看，X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有别于常人的地方。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只能说这是出于我捕捉暗的天赋吧。
见到X，是在一次类似于读书会的活动上。我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参加一次这样的读书会，一来可以督促自己多看些书，二来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接触人群。我这样已经坚持了半年左右，算是读书会的老会员了。参加读书会的人有几位比较固定的成员，但我跟他们除了一起参加读书会，不会有任何其他私下的交集。当然每一次也会有半数以上是新面孔，来来往往着许多的人，可我都当他们是过客，没有谁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直到X的出现。
那天的读书会要求大家讨论的是加缪的《局外人》。大家按规定需提前读完这本书，然后在读书会上依次说自己的读后感。那天我不认识的新人有好几个，X便是其中之一。只是经过后面的聊天，我后来得知X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读书会，他在我没有在的情况下，已经参加过两次。
见到X的时候，我对他的初印象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甩在人堆里并不起眼，普普通通的长相、普普通通的身材、普普通通的衣着，说不上来有什么特点。可是，我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被他深深吸引住了，甚至有点类似于一见钟情。只不过，我的目的不是要他的爱情，而是我在他身上立马嗅到了暗的味道。而且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味道，诱得我食指大动，虽然我也不懂得为什么。于是我立刻打起精神，仔细地观察他、并且不动声色地接近他，开始我的捕暗行动。
那天读书会的场地是一家环境幽静的咖啡店。我去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一大半，X就在其中。我买好咖啡，简短地跟在座的人打了个招呼，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马上就注意到了X。入座的时候，我便故意坐到了X的对面，不声不响地打量起他来。
X显得很放松。在读书会正式开始之前，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在座的其他人闲聊。不过他并不多话，大部分时间仅是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其他人的对话，只在适当的时机插上两句。总而言之是礼貌而得体的，既积极地参与着对话，又与所有人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是的，X的表现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我当时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纳闷。但当时直觉告诉我，X的身上藏有不寻常的暗，他并不简单。于是，我继续观察。
很快，人到齐了，读书会正式开始了。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其他人的发言，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留意着X。很快，该轮到X发言了。
“我看这本书的时候感触其实很深，因为它的主角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共情力并不深的人，这一点其实跟我自己很像……”X如此说道。
我顿时来了精神，仿佛嗅到了一丝关于他身上的暗的线索。只是X并没有沿着话继续往下说，列举自己的经历，而是话锋转回了书本身的内容。
“主角因为共情力的问题，在法庭上被控诉、被道德绑架、被批判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从激情杀人变成故意杀人，最后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确实是十分荒诞的。最后看到他被判死刑的部分，让我觉得很惊讶，因为前面的描述让你并不会觉得他的罪过最后足以被判死刑。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一直是以主角的视角出发，并且对于主角会产生一定的感情，所以会特别为他的命运而感同身受。” X继续说道。
我觉得X说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毫无疑问的是，X是一个聪明而且感悟性强的人，并且他还会对自己看书时产生的感受作出非常理性地分析，这让我觉得很厉害，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拜。此时的X，侃侃而谈、闪闪发光，全然不像会有暗的样子。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揭开表象，看看他身上会有什么样惊人的暗存在。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而是一定掩饰着什么不正常的暗。
“主角不仅对别人，比如自己母亲的死亡，没有什么共情力，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好像漠不关心，比如他在法庭上竟然不为自己辩护，也对自己就要面临死亡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唯一的情感爆发是最后跟神父的那一段。这一点我既觉得好像有点奇怪，又觉得有点能够同情他，因为我其实也有一点这样。只是作者在主角身上设定了一个最极端的情况 —— 主角的死亡，所以凸显了这其中的矛盾，我想这就是作者厉害的地方。” X的话很有条理，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此准备过很久。
虽然知道X一定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袒露自己，但是我还是禁受不住诱惑，问他：“你一直说自己和主角很像，有什么具体的例子吗？”
果然，X并不会这么简单就和盘托出，他熟练地跟我打着哈哈：“就是很多事情我感觉我也跟主角一样吧，暂时想不到什么具体的例子。”
……
就这样，读书会愉快而顺利地结束了。
读书会结束过后，我们所有人又一起去吃了顿饭。席间，我故意选择坐在X旁边，于是很自然地和他闲聊了许久。我们聊得投机（我善于与我感兴趣的猎物马上就交上朋友），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活动。
＊＊＊
“有机会再一起活动”并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
我锁定X为自己的下一个猎物，于是除了一定会一起去的读书会，还经常邀约X一起参加一些集体活动，X每次都欣然赴约。渐渐地，我们之间越来越熟络。
只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我都没有发现X身上有什么暗存在的端倪。X在所有集体活动中都显得十分得体与自如，好像和所有人都能够开心地聊上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一向表现得十分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很有魅力，也没有给人留下任何特别的记忆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他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正常、那样阳光，他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暗。而且他越是表现得很正常，我越是想要揭开这层表象，去探寻他身上的暗。
我知道，要达到这一目的，光靠一起参加集体活动是不够的，因为X大概率不会在有很多人的时候去袒露暗。要捕暗，必须要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想什么办法让X卸下防备，才能进行。于是，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开始尝试找借口约X单独出来。X也并没有起疑，每次都如约而至。
前几次约X单独出来，我都沉住气，与X进行正常而友好的交往。作为捕暗老手的我知道，这样做是必要的。如果捕暗的痕迹太过明显，在获得X信任之前就沉不住气一直探寻他身上的暗，会让X感到不舒服。这样他就会对我产生戒备心理从而疏远我，这样也就捕不到暗了。所以捕暗必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慢慢地接近X、了解X，最终让X自然地将暗表露出来供我捕捉。
一切进行地很顺利，我与X的关系在一来一往的邀约中变得越来越亲密。可以看得出，X对我在慢慢放下戒心，与我相处得越来越舒适。于是，我会时不时地将话题往深处引，刺探X身上的暗。但是每次，X都支支吾吾地敷衍我，并没有说出个什么所以然。久而久之，我甚至一度有点丧失信心，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 —— 我为什么能够笃定X身上有不寻常的暗存在呢？我对此一点点实际的证据都没有，而X不管怎样看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不像是会有暗的样子。或许在X的身上根本不存在暗，而我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地在浪费时间罢了。这样想一想，我不禁有些失落并且恼怒，一度没有什么耐心了。可是每次想要放弃，又觉得可惜，并且我的直觉依然告诉我，X身上一定有什么，只要沉住气、坚持一下，哪怕再坚持一下……我就能够从他身上成功地捕捉到最美味的暗。
终于，不管是集体活动还是单独行动，这样坚持约X出来见面有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我终于有所收获。
这天，我单独约X出来见面。在吃过简单的晚饭过后，我们选择一同在夜里压马路。其实这时的我，在长期捕猎却完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已经对X很没有耐心了。并且我当时又遇见了新的感兴趣的猎物，所以这一次和X的约会我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本着想要有始有终的原则，最后再约见他几次，斟酌是否应该就此承认失败、就此放弃X。
夜间的城市，安静而疲惫，夜风不时轻轻地吹，挟裹了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味道。我们从喧闹的主街穿行至无人的小巷，再从小巷走回熙攘的闹市，漫无目的地走过城市的许多角落，有时会有几辆车飞快地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这是一个令人有些伤感的夜晚。我与X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然后沉默。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在X身上都一无所获，想到自己就快要放弃X并且再也不与他见面了，我对过去这段专注于X的日子就不禁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又有些唏嘘的情感。我沉浸在这种感伤之中，这一天都并没有太注意X。我们没有目的又步履不停地漫步在夜间的城市，走到月亮升起、走到星光满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突然，毫无征兆地，X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只暗，我一直不太好意思告诉你，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震惊地回过头看向X，惊喜地发现在他的眼睛里蹿动着隐隐绰绰的影子，分明就是暗的迹象。X站在黑暗中，被黑夜笼罩，让人有些看不真切，一瞬间不太能够分清他眼里的暗是发自他的内心还是其实是夜的倒影。我下意识地停下来，向他走了一步、靠近他，想要看得更仔细。他于是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与我面对面。我们周围没有其他行人，昏黄的街灯映照出斑驳的树影，随着夜风摇曳。我们站在树影下，斑驳的光与影洒落到地上、也洒落到我们身上。
“你要看吗？ —— 你会害怕吗？”
X见我停下来看着他，显然对于暗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主动这样问我。我按耐住心中的震惊与狂喜，尽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震惊的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轻易、在X自愿的情况下就快要能够轻松捕到暗，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狂喜的是，直觉依然告诉我，这将是一只非比寻常的暗、味道会无比地鲜美，而我马上就能够捕捉到它，饱餐一顿。
“会害怕？还是不会害怕？你害怕吗？”X显然没有太懂我点头的意思，他也显然对我捕暗者的身份还一无所知，还单纯地担心我会不会害怕哩。
此时，震惊与狂喜已经让我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并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十分担心万一自己说错话，这近在咫尺便能捕捉到的暗又飞走了。于是，良久，我都紧张得说不出任何话，感觉身体僵硬、心跳加速，手心也慢慢浸出了一层薄汗。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面无表情、不作出任何反应，不想让X察觉到异样。
“果然，还是会害怕的吧……对不起，吓到你了。”X见我不说话，有些失落地说。
“没事，我不害怕。让我看看……”我这才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地挤出这几个字来回答他。我依然紧张极了，生怕自己的反应稍微有点不对，X又不愿意分享、要将暗雪藏起来了。我知道，这次机会会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连呼吸也不敢重一点，身体僵硬、神经紧绷，势必要好好把握这机会。
X听闻我的回答，有些犹豫地将左手伸出来，向上摊开。我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左手掌心。一段时间之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以这样的姿势保持着静止。渐渐地，他的左手掌心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凸出物，在不停地蠕动。起初只在掌心的位置有一点点小的凸出，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接着，凸出物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占据了X的整个手掌。凸出物也慢慢从小心翼翼，变得越来越大胆，支出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的触角，好奇地往四周的空气中探，再很快地缩回去。
就是现在。
我迅速地伸出双手，一只手抓住X的左手腕，另一只手贴着X的左手掌心用力一握，逮住了凸出物，然后松开X的左手腕，用双手扯着暗使劲向外拔。
这是一只比我想象中还要巨大且凶险的暗。我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拔，一时之间这暗竟还未从X的掌心剥离。受到惊吓的暗，挣扎着要逃回X的体内，力气之大让我险些逮不住，差点松手。危急之中，我连忙迅速地松开右手迅速地向前一捞，狠狠地将暗捉牢，然后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拽，这才将暗整个拽了下来。我双手抱住暗、控制住暗。这是一只巨大的暗，比一般成年人的体积都还要大一点，我刚刚能将它环抱住。我慢慢平复了刚才惊心动魄的感觉，开始为捕捉到这样一只巨大的暗而暗自开心。
脱离了X身体的暗逐渐失去了生命，软绵绵地垂下来，拖在地上，慢慢变得一动不动了。我摸出身上随身携带的一张大网，一只手扶住暗，一只手将网一抛、张开网，将暗整个套了进去，再将网的开口处娴熟地打上结、系好。
在熟练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我才有机会转过头去看X。他依然静静地伸着左手、左手掌心朝上，站在原地，有点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仿佛刚刚所发生的这一切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让我突然想到他说他关于《局外人》的感想。他也和《局外人》的主角一样，对于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看上去漠不关心。脱离了他的身体的暗，仿佛并不是从他的身体里来的，此时跟他没有一点关系。我不由得下意识地将抓住擒有暗的网的手背到身后，并且用身体挡住暗与网、要将暗与网藏起来。好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X看见，虽然暗本身本来就来自X的体内。
X见我看着他，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平日里正常而健谈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真实地发生，只是一场遥远的、荒诞的梦境。
夜间的城市在此刻也突然近了，恢复了日常的模样。我与X继续顺着蜿蜒漫延的街道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看着身旁的车辆呼啸而过、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与我们擦肩而过，漫无目的地走在没有尽头的街道、走入静匿的黑夜中去。在黑夜的掩饰中，没有人看到我拖着一只网，网里面装了一只巨大的死掉的暗 —— 连X也没有。巨大的死掉的暗软绵绵地瘫在地上，被我装在网里拖着走，感觉没有一点重量。
＊＊＊
回到家，我把暗从网里拿出来，用小刀顺着暗肌肉的纹理将其切割成一份一份的，用盒子装起来放进冰箱。这足够我吃很久，看着满满当当的冰箱，我感觉非常安心、非常满足。
我一边满脑子寻思着以后可以用暗来制作哪种料理，一边迫不及待地取了适量看上去最肥美的暗的部分拿出来煮，要趁暗还新鲜的时候尝尝这暗的滋味，大快朵颐。
我将这部分暗仔细地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入炒锅中，浇上少量的油用大火将暗煎熟，再撒上一点点盐，然后盛入盘中，放到桌子上，好好地坐下来，慢慢地吃起来。
暗的滋味果然鲜美极了。
吃完暗，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将餐具仔细地清洗干净、收拾好，然后洗漱了一下，换上睡衣，在床上躺下来准备睡觉。
在睡眠到来之前，我感觉自己体内的暗稍微地动了一下。
原来，我的体内也住着这样一只属于我的暗，它时不时地会动一下、使我想起它来，每当发作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特别地痛苦。在暗刚刚发生、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这种痛苦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好在现在经过长时间地与它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痛苦逐渐淡化了，甚至一些时候我甚至会忘记暗的存在，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一点痛苦。为了取悦这只住在我心底的暗，我才开始捕捉周围人身上的其他的暗，将它们吃掉，用来喂食这只住在我心底的暗。或许这样能让这只属于我的暗感觉不那么孤独吧。它开心了、吃饱喝足了，我便也没有那么痛苦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捕暗的初衷，因为我不记得我是先有了这种暗才开始捕暗，还是在我有这只暗之前我就已经在捕暗，但是这只暗和我为什么会长期以来养成捕暗的习惯息息相关。
今天，虽然我成功地捕到了不错的暗，那只暗还十分巨大，可供我吃好一段时间，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住在我心底的暗还是动了一下，让我感觉痛苦。照理说它应该觉得很满足才对，为什么它还会使我感到痛苦，难道捕暗根本不会对它造成任何影响，我想不通。
我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做了一点冥想，想象自己在吸气的时候吸入开心快乐的正面能量、在呼气的时候呼出痛苦与悲伤等等因为身体里的暗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痛苦。可惜，良久，我都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暗的动静、感觉到痛苦。
好在，不一会儿，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了起来。
像这样，我最后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