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林陷入沼泽地的第54天。
是一片温软潮湿的沼泽,地理位置在小林的房间。
有晦淡的幽光,照亮沼泽内苍碧粘稠的物质。它们既非液体也非气体,是一片滞怠的混沌体,其间长有苔藓。有人说,这些物质是由时光的白骨堆砌而成,是无数死去的光阴的墓场,从而具有极强的黏性,会吸食未来,因为时间是连续统一体。也有人说,这些物质是堕落的精神力量的聚集,具有黑暗的负力场,以摧毁一切希望,使其成为新的精神伤疤,积藏在沼泽内。这些物质的真实性质则更为复杂,就像一切现实之于理论一样。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沼泽地的结构:漩涡式垂直向下至无穷,从陷阱般的椭圆形横切面,逐渐缩小、凝聚到一个奇点。没有人抵达过奇点,人们在抵达奇点前,不是离开沼泽,就是死亡。
关于这个奇点,也有着许多不同假说。有人说,这个奇点便是沼泽形成的原点,积蓄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的消极能量,在到达一定临界值后会突然爆炸出一片沼泽。也有人说,在沼泽形成后,沼泽会出于惯性收缩回奇点,陷入其中的人才会受力越陷越深。在逃出沼泽后,有人尝试运用各种仪器探寻过这个奇点,发现它不仅是空间上的一个点,也是质量为零的一种物质,并且是传播时间为零的一种波。也有人尝试隔离与摧毁奇点,从而使沼泽彻底消失于这世界,可至今没有人成功。
只是如此复杂的问题,已经陷入了沼泽地的小林才没有工夫想。此刻,她正意识模糊、一动不动地躺在沼泽地内,平稳地呼吸着周遭的碧色瘴气,在阴晦的光线下惬意地眯起眼睛,于恍惚之间,做着许多幻梦。
第一梦
在朦胧氤氲的雾气当中,小林看见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被瓦解。原本坚硬强壮的骨质一点点分崩、粉碎,接着,软弱的肉体开始腐坏。烂肉在小林的皮肤上绽开出馥郁而忧伤的淤血之花,然后,出现一个洞。透过这洞能隐约看见沼泽内的苍茫虚空。细密的花与洞在小林的身体上以指数的速度繁殖、合并,像是一串流转的气泡,从最外层的皮肤、抵达最深处的内脏,一点点消亡。最后只剩下最基本的热量,支撑生命。
焦虑与恐惧感在某处淡淡发酵,只是小林与它们隔有一段距离,只能听见它们模糊不清的窃窃私语。麻醉的神经被抽空了,已丧失对于疼痛的感知力,也无法控制行动,更不用说形成清晰的思想。于是,小林所能做的,只有以微颌的角度、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从手掌、到四肢,直至躯干,慢慢地消失,溶解在温暖湿润的碧色沼泽之中。就这样静止不动地看着,竟然是无比安适的,彷佛此景与自身并无关联。呼吸的起伏、心脏的撞击,有节奏地温柔拍打,像是在阳光充裕的午后,拉起窗帘睡在一张摇曳的婴儿床中,又或是枕于海洋中央的一叶小船,四周都是风平浪静的潮汐。
然而,忽的,阳光转暗,浪潮逐渐汹涌了起来,是焦虑与恐惧感越来越近了。它们巨大的黑色影子遮蔽住了阳光,也掀起浪潮。能够听见它们之前的窃窃私语其实是歇斯底里的嘶吼与尖叫,只是声音很小,匿在背景中,呼啸着横冲直撞。雾气驱散,沼泽地阴冷了下来,露出其诡异森绿的本来面貌,四周粘稠的物质拖着小林继续往下陷。麻醉剂却慢慢消退了,神经像电路般在低压下复苏,使小林隐约感到一丝麻木、幻感的疼痛,丧失手脚的疼痛。
丧失手脚的疼痛……
丧失手脚的疼痛……
丧失手脚的疼痛?小林突地惊觉,却动弹不得,甚至无法条件反射性地睁大双眼。丧失手脚的疼痛!小林突然意识到这句短语背后的意义,感到胆寒心惊。焦虑与恐惧感从背景的幕布后面倾巢而出,蚂蚁般地爬遍了小林。丧失手脚的疼痛。怎么办?小林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陷入了沼泽,并且认为是长期安逸的静止使得肉体腐烂。于是,内疚感随之而来。为什么不能挣脱这种状态呢?一定是自己不够用力。小林又一次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疼痛的感觉便骤然放大了,她被疼痛扭曲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一动也不能动,甚至感到越是挣扎,下陷的速度反而越快。
小林积蓄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穷尽自己意识的最末端,为脱离沼泽进行最后一次挣扎,却在爆发的一刹痛得差点完全丧失知觉。然后麻醉感再次袭来,让小林平静了下来,一切复灭入一片昏浊的钝感之中。
这是第一梦。
第二梦
透过沼泽地朝外看,世界是灰色的。
是花屏的老电视上会出现的噪波的那种灰色,伴随着沙沙的白噪音,一切都显得那样绝望而无意义,让小林根本没有兴趣逃离沼泽、去到外部的世界。就连小林通常很向往、觉得美好、能带给她快乐与能量的一切事物,在小林陷入沼泽后,也变得那样地乏味、无聊、甚至让人难以忍受,并不像一般理解的那样,足以成为吸引小林离开沼泽地的理由、是沼泽地的出口。
不,沼泽地的构造可没那么简单、才不可能通过这么明显的方式,在标注着出口的地方找到出口。标注着出口的地方有时甚至还可能是陷阱,不过,这是后话了。
还是说回透过沼泽地朝外看,小林所看到的灰色世界吧。
之所以显得绝望而无意义,是因为那是一个与小林毫无关系的世界,是让小林感到陌生又恐惧的世界。在花屏的老电视机屏幕上,那灰色的噪波、与沙沙的白噪音背后,小林总感觉,上演着一部无比可怖的鬼片。
在这部鬼片中,没有所谓的爱,所有的爱,都是笑里藏刀的表演,是身怀某种目的的不得不为。而小林作为观众,根本没有参与这戏剧的资格,因为她根本没有资本值得人爱,毕竟她已经丧失了手脚。并且小林也完全不愿意参与,仅仅想到爱的概念,便让小林觉得有些许毛骨悚然,让她立马闭上眼、埋下头,躲进沼泽的更深处,躲进舒适安全的无思想中去。
在这部鬼片中,没有所谓的希望,所有的希望,都是徒劳无功的无意义,是虚妄的黄粱一梦。世间的美好,只存在于无知所产生的幻想中,像是泡沫一般,一碰就碎,是可笑而令人羞耻的。只有苍白的绝望,才是世界最真实的底色。所能做的,仅仅只有忍耐。忍耐着绝望、痛苦的日复一日,忍耐着无意义的生活永无尽头地展开,忍耐着针一般的时间不断落下、穿过身体所带来的疼痛。这使小林不止一次地想过结束,却始终没有勇气结束,只能闭上眼、埋下头,躲进沼泽的更深处,躲进舒适安全的无思想中去。
只是,自沼泽内观看这部鬼片,只能透过一台花屏了的老电视机,其内容并没能清晰地放映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遮掩一切的灰色的噪波、与沙沙的白噪音。
小林不时会打开这部电视机,在她的意识为数不多地有一点苏醒,而对观看沼泽以外的世界产生了一点兴趣的时候。可往往看不久,她便困倦地逃回沼泽 —— 小林不喜欢看鬼片,更没有勇气离开沼泽,掀开荧幕,走出去,成为外部世界的一份子。因为沼泽的力场使她确信,那里正上演着一幕幕鬼片。
这便是沼泽地的可怕之处。
如此,它让小林确信于它的必不可少,让她觉得只有待在沼泽地里,她才能够存活下去,而除此之外的所有空间都是充满危险、未知的可怖世界,从而使小林对其产生依赖。虽然沼泽所营造的鬼片,只存在于小林的脑袋,可正是因为它只存在于小林的脑袋,这对小林便是绝对的事实、绝对的真相,使她无法客观公正地看待世界。
可谁又能讲,这样的世界,就不是真实的世界了呢?
这是第二梦。
第三梦
沼泽地内藏着许多按钮。
并且如前所述,有些按钮上还标注着“出口”二字。这些按钮大大小小的分布在沼泽地中,而且正好都位于小林轻轻一够便能够到的位置。所以小林想要按哪个按钮,都可以轻易地按到。
只是对于小林来说,“出口”二字,其意不明,因为对于陷入沼泽地的她来说,沼泽已经成为了唯一现实,“出口”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明白了。或许便是死亡。以至于,对于那些没有按过的按钮,带着一些惧怕,根本不敢去碰。就算她知道,其中或许存在能让沼泽退散、让小林逃脱沼泽的真正出口的按键。
还有一些按钮,被小林误打误撞地不小心按下后,被小林赖以为生。她甚至形成了一套惯性的机制,比如在第二梦中看完鬼片,当她感到有一些胆战心惊、有一些不适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伸手去按这些按钮。因为她知道,一旦按下这些按钮,按钮们便会分泌出一种类似麻醉剂的物质,浸入她薄薄的肌肤,被她的身体所吸收。直到麻醉剂经过她的神经,抵达她的大脑中枢。然后,意识便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感知力逐渐下降,小林便能感到一种微醺的沉醉,并且在短暂的时间内,小林甚至能够感受到快乐。
其实她也知道,这快感的诱因是物质的、甚至有害的,并不能维持多久,可这快感却使她沉迷、使她上瘾。在享受这快感的过程中,小林有时会模模糊糊地看见陷入沼泽前的自己。那个自己,会设法阻止小林去按按钮。有时她会成功,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失败。
像这样,小林沉溺于一遍又一遍地、习惯性地去按这些会让她感到舒服的按钮,有时她甚至认为这便是所谓“出口”的真实意义,并且“出口”只有这一种解释。按下按钮、获得短暂的快感,然后,在麻醉剂的效应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让睡梦将一切覆盖。睡梦让人舒适、无意识让人安心、没有思想了,便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仿佛正是极乐之地。当然,有时也会无法控制地做起噩梦,在半梦半醒间,知道自己睡着、想要醒来,却怎么样也无法醒来。而这时,就需要挣扎着去按那个按钮,只要按下它,噩梦就会在新一轮的麻醉剂中淡下去,回到背景之中去。只要按下它,就能舒适地再继续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按下了这些按钮,小林最开始才会陷入沼泽。不过想来就如同沼泽地的出口一样,沼泽地的入口也没有那样简单就可以解释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沼泽地中藏着许多按钮,作为沼泽地的基本构造。陷入沼泽地的人们会日复一日地去按按钮,以维持沼泽存在所需的能量。
是这样的一个梦境,每一天周而复始,难以醒来。
这是第三梦。
梦的出口
小林是如何从沼泽地中走出来的,连小林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小林在第54天误打误撞地不小心按下了确实会开启出口的按钮。或许小林在长达54天的幻梦中终于积蓄了足够的精神力量,并且受够了陷入沼泽的状态,自己离开了沼泽。或许是有谁在小林走失于沼泽地的第54天救出了小林。或许54天一到,沼泽便自动消散了。或许……
不得而知。
有记者在小林走出沼泽地后采访到她。
当记者问:“小林,不知道你觉得陷入沼泽地的这一段经历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
小林是这样回答的:“陷入沼泽确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痛苦的事情有没有意义?我想是有的。它能够让人变得更加深刻。虽然陷入沼泽的大部分时间感觉就这样被浪费掉了,但是或许人生有时是需要被浪费的,这样想来也就不算是一种浪费了……总之,我希望通过陷入沼泽地这段经历,汲取经验,以后能够避免再次陷入沼泽地。我恨沼泽地!”
而小林后来又有没有再次陷入沼泽地?
不得而知。
只是各种各样的沼泽地还普遍地存在于世界上的各个角落,人们虽然无比痛恨它们,却往往离不开它们。
这或许,就是沼泽地所存在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