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天秤

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心理天秤。

天秤适用于人与人之间,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建立。

每个人都坐在天秤的正中心,天秤从中心支出,另一端坐着每个人所认识的其他人。每个人在天秤的中心,像观测星象一样,衡量着自己与他人、他人和他人。

天秤会给坐在天秤上的人们赋予不同的数值。数值高的一方便升起,变得高高在上。数值低的一方则下降,变得低人一等。

数值的计算过程非常复杂,有着千奇百怪的各种的参数,也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价值观而采取不同综合算法,没有绝对值,仅仅只在大致上遵循一些社会普遍规律。

例如:

有钱高于穷

名声好高于名声差

美貌高于丑陋

高学历高于低学历

高职位高于低职位

聪明高于笨

自信高于自卑

勇敢高于懦弱

勤快高于懒惰

人际资源多高于人际资源少

家庭美满高于家庭残破

健康高于疾病

等等……

除此之外,计算过程还会被一些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所影响,比如各人当天的心情、人们关系的性质等,总之是非常复杂的。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双方所掌握的、关于对方信息的日积月累,与感情的加深,而变得越来越复杂。

这计算过程有时非常清晰,数值被人们有意识地精确计算。有时又十分模糊而非理性,数值凭人们的直觉起伏不定。

值得一提的是,天秤给出的数值由于每个人价值观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计算方式,所以相对于每个人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于是还会出现,由于视角的不同,天秤两端都比对方低、双方相互倾慕,或是两端都比对方高、谁也瞧不起谁,这种反自然天秤的情况。

一般来说,当天秤两端的两个人都半斤八两、平起平坐,才能保持交往的密切,使其顺利长久。如果两个人的差距太大,高的一方会逐渐看不见低的一方,而低的一方则可能会从天秤上摔下去。

唯一肯定的是,不管你承不承认,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确实存在着这种心理天秤。

***

下面,让我们通过王小姐的一天,来演示心理天秤的运作机制。

王小姐年芳28,留着一头乌黑的中长直发,瓜子脸,52公斤,单身,在一座不大的城市里一家不大的公司担任会计的工作。

我们随机地选择了她,再随机地选择了她生命中普通的一天,正好是星期三。

这一天,王小姐像往常一样,在闹钟的嚎叫中极不情愿地醒来。半梦半醒间,想到今天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不免刚睡醒便有些意兴阑珊、有些疲惫,只想倒头再睡。但又想到如果迟到,同事们鄙夷的嘴脸,为了不在心理天秤上处于劣势,咬咬牙还是起了。

洗漱、挑选好时新的套装换上、再画上精致的妆,便也洗去了刚起床的困顿。站在全身镜前审视着自己姣好的面庞和窈窕的身姿,王小姐给了镜中的自己一个微笑。

至少8.75分。

王小姐迅速地在心理天秤上给今天的自己标上这个初始值,以饱满的自信,踩着纤细的高跟鞋、踏着新升的朝阳,出门去。

***

从王小姐家到公司要乘半小时地铁。在这半小时的通勤中,王小姐每天都能遇到林林总总的人。

比如,今天也能见到那个在地铁站前乞讨的化子,穿着脏兮兮的、破了线的毛衣和肥大的运动裤,光着脚,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已不知多久没洗过澡。王小姐视而不见地匆匆走进地铁站,甚至有意识地躲远他。

“人活到这个份上,不如死了算了……”王小姐默默地想。这样的人,王小姐是不屑让他弄脏自己的心理天秤的。但在潜意识中,王小姐还是免不了默默地掂量他,给他标了个最低分。

进了地铁站,站台上几个学生因为鲜艳的校服,最是显眼。红色校服是A中、蓝色校服是B中、橙色校服是C中。王小姐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一眼便能分辨他们是哪个中学的学生。

A中是精英学校、B中中等、C中臭名昭著。于是,在王小姐的心理天秤上,这些面目模糊的陌生孩子便瞬间被分为三组,上、中、下,整齐地悬挂。最上的托盘,聪明伶俐、前途无量。中间的托盘,普通寻常、庸碌平凡。最下的托盘,顽皮恶劣、无药可救。

王小姐自己念的是B中,所以中间托盘里的孩子最接近她、最让她感觉亲近。看着站台上说说笑笑的蓝色身影,王小姐仿佛看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觉得他们无比可爱,便又偷偷在心里将他们的在心理天秤上的位置向上升了一点。

又看看旁边正在看书的红色身影,突然想起听到的一个传闻:跟王小姐一届的一个以前A中的尖子生,念完名牌大学,在一线城市里一家金融机构上班,本来活得让人艳羡,不料却于年初割腕自杀。想到这里,王小姐觉得最上红色托盘未必值得那么高,赶紧在心里将其降了点位。

C中?王小姐只瞟了一眼那些橙色身影,便觉得他们一定十分顽劣,不由自主地像躲化子那样躲远了他们,不想与他们产生什么瓜葛。

很快,列车来了。

王小姐走进车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拿出一本书来看。书名是:《努力吧!这样才能在心理天秤上不断上升》。王小姐觉得,看了这本书就能提升自己在心理天秤上的价值,一览众人小,于是最近很努力地在念这本书。

看着看着,王小姐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鼻尖的她马上认出这是一款很名贵的香水,遂抬起头来找寻源头。

这并不难。

很明显,刚刚上车的一名美女便是香味的源头:只能是她,不会是别人。美女不仅擦了名贵香水,更是整身时尚的服饰,并且背着这一季最火的某大牌的包。王小姐曾在网上看到有人介绍这种款式,不仅价格惊人,还是限量版,有钱也难求,让王小姐无比神往。于是,美女在王小姐的心理天秤上便立马升到了极其高的高度,让王小姐仰视。

只是,有一点有些奇怪。

既然有钱和渠道买这样一套行头,为什么会跟王小姐一起挤地铁呢?想到这里,王小姐便觉得美女也不那么美了,并且越闻美女的香水越觉得不对味,越看美女的包越觉得不对眼:一定有假。美女在王小姐心理天秤上的位置瞬时一落千尺。

王小姐在心里“哼”了一声,埋头继续看书,思绪却还在美女身上:“即便那包是真的,一定也是男人送的吧……”如此在内心贬低着美女,心理天秤就此倾斜,王小姐从仰视变为鄙视美女。这其实是常规的,因为一旦有使心理天秤的中心 —— 在现语境下,王小姐自己 —— 处于极度劣势的情况出现,心理天秤都会找出种种办法调整数值,以保持心理平衡,算是一个有趣的机制。

***

王小姐顺利抵达公司,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并给了邻桌的李小姐一个微笑。

王小姐和同公司的李小姐正在进行一场长期的心理较劲,两人像坐跷跷板一般在心理天秤的两头上下摇晃。

李小姐与王小姐同岁,同一年通过同一场次的面试、进入同一家公司,就任于同一部门的同一职位,个人生活过得也半斤八两(都是单身),导致她们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很亲密。她们会相互讨论工作项目,也因为都要考会计证书,所以会一起学习。之间不免会聊聊公司人事八卦、社会热点新闻、彼此的日常琐事与李小姐的猫。

但其实,王小姐第一眼就有点瞧不起李小姐。因为李小姐以前从不化妆,戴土里土气的没有边框的眼镜,天天穿同一套老气的白衬衫,搭一件黑色西装外套。从外表上,王小姐觉得自己好看多了,所以在初期王小姐便坐到了心理天秤的上方。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之间感情加深,天秤也慢慢倾斜。

原来,李小姐的工作能力要比娇滴滴的王小姐强,这在工作中慢慢显现了出来。起初,王小姐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难题,便会第一时间问李小姐,而李小姐也会不厌其烦地解答。可是有一次,李小姐不仅没有为王小姐解答问题,反而数落了她一顿。王小姐很受委屈,一度在心理天秤上下滑,但也由此激发了王小姐在工作中的上进心。

同时,也不知是不是受到王小姐的熏陶,李小姐突然画起了妆,穿衣品味也发生了突变,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且王小姐发现,李小姐竟有几分姿色。于是,王小姐在外表上赢的分值也被李小姐追了上来,王小姐在心理天秤上本来的优势,没有了。

而且,现在听说有人要离职,上面有个职位要空下来。于是她们便更有理由相互竞争,都想要得到这个晋升机会。

即便如此,她俩还是很好的朋友。

王小姐一坐下来,便与李小姐热情地闲聊起来:“我跟你讲,今天早上我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的,背着那个x牌的包唉!就是我上次在网上看到的那款包,我有发给你看,你记得吗?她还擦了y牌新出的香水,穿得也很时尚,不知道是不是时尚博主之类的……”好像这样夸大事实也能提升自己在心理天秤上的价值。

李小姐好奇地回答:“是吗?不过怎么会穿成那样去挤地铁?”

王小姐顺口撒了谎:“人家是在街拍,我还看到她有两个摄影师,还有助理。“

李小姐笑道:“街拍?怎么会在地铁里面街拍?还是上班高峰期?”

王小姐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继续圆谎:“她可能就是要追求那种拥挤的感觉吧,想被周围的人群簇拥着的那种感觉。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也拍进去。不过我今天好丑噢,根本不想上镜,我都偷偷挡住脸呢!”

李小姐听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出于礼貌,顺口答道:“丑?你哪里会丑?我看你跟那些时尚博主也差不多!”

王小姐被李小姐的恭维话捧得十分开心,而李小姐则相信了王小姐夸大其事的话,对她这段新奇的见闻感到有点嫉妒。

正好这时上司走了进来,这段谈话便自然地告一段落,两人开始一天的工作。

王小姐和李小姐此时正做着同一份报表,所以王小姐也能看到李小姐的工作成果。王小姐在两天前做着做着,突然发现数据好像有些不对,便开始偷偷检查起李小姐整理录入的原始数据。这是一项大工程,可王小姐很有干劲,甚至不惜在家加班,果然检查出了几处错误。其中一处非常严重,显然是录入的时候不小心输错,这也是为什么王小姐能够发现有错。

王小姐坐在李小姐旁边,又将数据核对了一遍,然后转过头得意洋洋地对李小姐说:“你这里好像录错了,你看,多录了一个零出来。这样之后的数字都不对了。”

李小姐一惊,将报表拿来一看,还真是这样。

王小姐纠出了李小姐的错误,沾沾自喜地继续说:“你看,是不是错了。看不出你这么马虎。”

于是,王小姐今天便在心理天秤上坐到了上方的位置。而李小姐因为这个错误,败下阵来,整天都心事重重。

像这样,王小姐和李小姐每天都在心理天秤上,像坐跷跷板一样,以极其微小的距离升升降降、锱铢必较,玩得不亦乐乎。

***

工作了一天,王小姐疲惫地回到家中。卸了妆、换上家居服,打开手机朋友圈。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位不太熟的大学同学的婚礼。照片上的她在某个海岛,穿着白纱,被一群友人簇拥着,笑靥如花,十分幸福的模样。这照片收获了许多共同好友的赞与祝福。

王小姐一惊。这位大学同学在大学时代并不起眼,王小姐还以为她现在正在某个小城过着跟自己差不多的生活。可看这婚礼的阵势,这大学同学似是嫁到了富有人家,新郎也相当帅。大学同学在王小姐的心理天秤上瞬时高高升至王小姐艳羡的位置,闪闪发光。而王小姐自己,则在天秤上下沉,沉入一片酸楚的醋意之中。

“工作再怎么努力也不如嫁得好呀。”王小姐黯然神伤地想。而此刻王小姐身边并无英俊多金的追求者能牵着王小姐的手,走上心理天秤的巅峰,她在心理天秤谷底的日子还一眼望不到头。想到这里,王小姐内心极不平衡地匆匆为大学同学的婚礼照点上赞,继续往下翻。

接着,一组沙漠的照片吸引了王小姐的眼球。漫漫的荒漠、巨大的绿色仙人掌、可爱的骆驼,在这样的异域美景之中,站了一个纤细的黑色背影。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这竟然是王小姐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照片中的发小显得如此逍遥不羁、如此自由自在,彻底颠覆了王小姐印象中发小那唯唯诺诺的样子,也将发小在王小姐心理天秤上的位置升到了让王小姐仰视嫉妒的高度。

“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有钱、有假期,我也会去。”王小姐试图这样想,来追回与发小在心理天秤上的落差。但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独自一人去到一片陌生的荒漠。

王小姐怅然若失地在照片下面打了一连串字,想了想,又全部删掉。匆匆又给发小点上一个赞,继续往下翻。

翻了一阵子,朋友圈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又有新鲜事。王小姐一刷新,竟看到了许久未发状态的李小姐的更新。

李小姐的新状态只有一张照片,没有配任何文字,有点神秘。照片里,桌上有两份精致西式菜肴、配两杯红酒,以及桌子对面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照片的角落还隐约能看见男人西服袖子的一角。这让王小姐一惊:“李小姐怎么会去z餐厅?难不成是李小姐有了新男友,跟新男友约会去了?”随即忍不住细细研究起李小姐的照片来。

看这餐厅昏暗的灯光和华丽的装潢,王小姐怀疑这是本市目前最高档的z餐厅。z餐厅新开张不久,加上价位又贵,王小姐一直想去但还没有去过。王小姐侦探一般,在网上找出z餐厅的照片,与李小姐的照片细细比对,果然证实了这一怀疑。再仔细放大那西服袖子,分明是男士的,虽然看不出来那男人的身材样貌,但是可以感觉到他着装品味的不俗,而且能请李小姐去z餐厅吃饭,一定不是寒酸的人。看上去,李小姐此番竟找到了理想的恋人?

这让王小姐心中立马酸楚了起来,今天在工作上取得的小小胜利也根本不算什么了。“原来是新交上了男友,才会在工作上马虎不上心。”王小姐一边咬着唇一边想。而李小姐此时,作为胜利的一方,在心理天秤上高高升起,王小姐隔着屏幕也能想象出李小姐那得意的嘴脸。这给了王小姐最后一击,使她在心理天秤上彻底失衡,闷闷不乐起来。

王小姐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良久,她拿出那本《努力吧!这样才能在心理天秤上不断上升》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又跑去厨房找出最好看的一支马克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摆拍了很久,又精心选择了很久的滤镜,编辑下这样的文字:“自己的努力只有自己知道。我很充实,我很骄傲!”发了朋友圈。

王小姐就这样有些空落落地坐在心理天秤的中央,透过手机屏幕,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人们,用想象拼凑着他们的生活,如此结束了这个普通的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