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身体里长出来一道黑色的影。
起先是影子黑色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左右摇摆,跟我问了声好,让我注意到它的存在后,又迅速地缩回体内。然后是影子黑色的尾巴,恶作剧似的一扫而过,差点把我绊倒,当我恼怒地左顾右盼,又躲藏起来,不知去向。
接着,在一个幽暗的深夜,黑色的影子第一次探出脑袋,与我面对面。影子有着比夜更深的黑,在暗夜中折射着透明的幽光,缓缓地从我的体内渗出来、渗进夜里,逐渐成形。我与看不清五官的影子安静地对视了很久,影子才一寸一寸地缓缓沉入我的体内,消逝不见。
慢慢地,影子经过一系列的试探,与我熟识起来,并且出现得越来越多。渐渐地,影子无时无刻不在跟着我,我和影子变得寸步不分、形影不离。
这让我很痛苦。
因为,每当影子出现,我都会有一种奇怪的空洞与疏离感,挥之不去。仿佛影子笼罩了整个世界,使其覆盖上一层阴影,也蒙蔽了我对世界的正常感知,将我与世界隔离了起来,不能与其发生关联。又或者说,影子便是我内心那奇怪的孤独与疏离感具像化后投影于外界的产物。总之,奇怪的空洞与疏离感总是缠绕着我,像影子一般,割舍不断,让我很痛苦。
***
为了摆脱影子,我决定去参加派对。
是和一群不太熟悉的朋友们,我们来自四面八方,通过网络认识,这一天,三言两语、心血来潮,相约去一家夜店。我渴望置身在热闹的黑暗之中、拥挤在陌生的人群之中,我相信,这样影子便会被黑暗掩埋、被人群消融,而不复存在。
夜间的城市,灯红酒绿,迷宫一般,一条街又一条街地铺展开来,挤满了搂搂抱抱的男女,浮华而喧嚣,被五彩斑斓、不停变幻的霓虹灯点亮,在一片黑暗中闪烁,有点光怪陆离、有点虚拟不真实。
独自走在去派对的路上,我的心情兴奋。我渴望尽情挥霍这个夜晚,挤在人群之中,摆脱影子,玩个痛快。但影子却一直伴着我,一会儿拉着我前行、又一会儿拖住我的步伐,在我四周奔跑跳跃,好像也很兴奋的样子。我努力深吸气,将影子吸进身体里,不让它破坏我的心情、破坏这个夜晚,影子便短暂地消失了。但是,只要我一松懈,影子便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管它呢,夜店里那么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要进去玩个尽兴,这该死的影子就会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到了夜店门口。
夜店前,三三两两的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吐出袅袅的白色烟雾。烟雾围成团,在空气中短暂凝固,又消散进夜里,似一个个没人在乎答案的谜。我从抽烟的人群中,找到了我的朋友们,便上前去打招呼。认识我的几个朋友热情又有点浮夸地与我寒暄起来,并且将我不认识的、当天也一起玩的朋友介绍给我。有人递给我一支烟,我便这样自然而然地没入了夜店前抽烟的人群,在闹闹哄哄的谈笑声中,短暂地忘却了影子的存在。
但没过多久,影子突然不安分起来,在我吐烟的瞬间,顺着烟雾,倾巢而出,盘旋在我身边,婆娑了我的眼,也隔离了我与周围的人群,使他们落入一片朦胧之中,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庞。那些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们,虽然就在身边,却好像距离非常遥远。
这让我感觉窒息。
我沉默着,开始努力回忆每个人的名字,却发现大部分我都不记得。我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来拉近与这些人的距离,以驱散影子。可一张嘴,吐出来的却全是层层叠叠的影,无法克制地、像是迷离的烟圈,厚重地一圈圈缭绕在身边,隔离开周围的人们,只余下我的孤独。
我飞快地吸完烟,将烟头烦躁地重重扔在地上。未熄灭的烟头溅出红色的火星,带来短暂温暖,又瞬间泯于夜中。我清楚,我不悔并且贪恋这速食、肤浅的火星,至少它是灿烂的,并且轻松、方便。它能在影子上灼出洞来,让我逃离影子的围困、与世界产生连接,缓解影子带给我的痛苦,哪怕只有最微弱的一刹那。
很快,人到齐了,我们进入夜店。
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狭小、漆黑,躁动的音乐从底部升起,震动着每一格阶梯。我故意拖拖拉拉地留在最后,站在楼梯口,确认好四下无人后,将影子一把拎起,然后一个暴戾的过肩摔,将影子摔下楼去。影子缩成一个球,从楼梯上飞快地滚了下去,消失在脚低的黑暗之中,不见踪迹。如此摆脱掉影子的壳,我愉快地伸展了一下被影子箍得僵硬的肌肉,快步赶上我的同伴们,势必要畅畅快快地开怀游戏,不再受影子烦扰。
下楼进入舞池,这地下世界果然像我所渴望的那样,漆黑无光、挤满了人。迷幻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使整个舞池有节奏地震动,有烟雾机不时喷出雾气,人们便在黑色的迷雾中无所顾虑地随节奏扭动,彼此看不清面孔。
我挤在同伴中间,大家推推搡搡,心照不宣地往吧台挤。没有人再尝试进行虚伪的礼貌寒暄,轰鸣的音乐让寒暄变得没有必要,来这里的目的也赤裸而直接了起来。每个人都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摆脱和遗忘掉一些东西,获得必要的刺激以及短暂的快乐。我看着周围朦胧的人群,突然隐约感觉影子并未被夜店的黑暗所噬,它正潜伏于这黑暗中的某处,准备找准时机,报复性地向我袭来。我连忙接过同伴恰巧递来的烈酒,将恐慌感一饮而尽。烈酒顺着喉咙流入我的身体,像是一股热辣的电流,慰藉了我为对抗影子而长期紧绷的神经,填充了我内心的空洞。同伴们见我干了这杯烈酒,纷纷兴奋地围着我起哄,有人拍手、有人吹起口哨,狂欢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散,让我感到微醺的欢愉。
于是,几杯烈酒下肚,我也有点飘飘然,快乐地眩晕起来,心脏在胸腔内用力地跳动,让我久违地觉得自己真实活着。酒精不仅让我忘却了影子的存在,更是让我挣脱了平日理性的束缚,又蹦又跳地扎进舞池,挤在人群当中,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地摆动身体,释放累积的压抑,感觉真是棒极了。
“去死!!!影子!!!去死吧!!!!!”我举起双拳做出了一个胜利的姿势,一边大声咆哮。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咆哮声应该像站在世界之巅的悲剧英雄那样悲怆、有力量,夜店里的所有人都该被我的咆哮所震撼,纷纷停下一切动作,为我的胜利而鼓掌。但是现实的情况是,我的咆哮被震耳欲聋的音乐所完全覆盖,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显得那样可怜、渺小,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过这样正好,这样能够泯灭掉一切的黑暗正是我所需要的。黑暗中,没有烦恼、没有哀愁、也没有影子缠绕……有的只是放纵、只是快感、与在东南方向发现的落单并喝醉了酒的美女。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是依稀感觉她长发齐腰、并且身材玲珑有致,朦朦胧胧地自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我连忙挤到她的身边去,生怕下手太慢被别人劫了去。舞池里的人很多,挤过去这一趟费了不少力气,才终于到了她的左右。我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腰,从背后贴着她的身体,与她舞了起来。让人庆幸地是,她踉踉跄跄地,看上去确实醉得不清,所以并没有推开我。并且她既然来到这舞池中,来到这黑暗的快乐之地,一定也有着同样的理由,一定也追寻着同样的东西。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与她亲近了一步,双手不禁缓缓地向上移动,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脖子,用手指抬住她的下巴,指引着她转头,然后将头伸过去,与她动情地吻了起来。
是一个充满了酒精味道的情欲之吻。我被这吻挑逗着,慢慢觉得似有火焰卡在喉中。一边吻着,我一边解开了她裙子上的扣子,向她更为赤裸的内在探去。我渴望着她丰满湿滑的肉体,渴望她在我的抚触下开始呻吟,渴望用欲望与快感来填充虚空。
我渴望着、迫不及待地探出手。不料,竟然只抓到满手的虚空。
“不好。”我心想。
睁开眼,果然,与我贴身热吻的对象竟分明是我的影子。影子被我褪却了欲望的衣裳,正赤身裸体地缠绕着我的身体,并且还与我吻着,煽动着我喉头的火焰,使它越燃越烈。我被这烈焰烧着了,难受、痛苦极了,极力想要摆脱影子的纠缠。但虽然心中挣扎无数,却本能地继续回吻起影子,用身体上的快感与舒适来交换负罪感。就算自己也知道,再往下走,自己与影子的羁绊会越来越深刻,摆脱影子、获得幸福的概率也会越来越渺茫。就算自己也知道,再往下走,便会跌入深渊,到达更深一层的地狱。
关于这一晚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颓唐地跌坐在舞池中央。整个夜店的黑暗尽数化为层层叠叠的我的影,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倏忽降临。我惶恐地想要站起来逃离影子的包围,却再也没有力气。空前巨大的影温柔地压住我的身体,侵入我心底新鲜裂开的缝隙,蛀蚀仅剩的软组织,形成崭新的空洞。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从满眼的黑暗坠入更深的黑暗,而组成黑暗的,全是我的影。
***
为了摆脱影子,我决定交个女友。
与女友相遇的那天,是一个晴朗得没有一丝乌云的夏日。我又收到上次一起去夜店的那个不太熟悉的朋友的邀约,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我和他并不熟悉,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参加,反正去也只是充人数,我本来对这生日派对并没有什么期待。
说是生日派对,其实只是和大家一起吃顿饭。我礼貌性地准备了一样礼物,应邀来到饭店,找到朋友的那一桌,然后礼貌性地把礼物交给朋友并且祝他生日快乐。
朋友跟我道完谢,还想与我寒暄几句:“……上次我们一起去夜店玩得真是尽兴啊,可惜你喝醉了酒,中途就不见了,大家都找不到你,哈哈!你小子,是不是假装喝醉,其实是背着我们勾搭美女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啊?嗯。我忘了……喝醉了嘛。”心思却完全飘忽到了坐在朋友旁边的女人身上。
这和以往那些肤浅的吸引都不一样。这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大美人,甚至可以说是很普通,可于我,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的吸引力。起初,我还有一点为此纳闷,只是不停地被吸引着,忍不住就要望向女人。直到饭局进行到一半,我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原来,女人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芒,如同一盏昏黄的灯、或是一弯皎洁的月,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细腻光润,使我不可自拔地被她深深吸引住,像一只扑火的蝇虫。这光芒,我不清楚别人是否能够感受得到,但对于我却是那样地真切,真切到它确实照亮了原本被影子包围的、黑暗的我的世界,使得影子不见踪影。
意识到这一事实后,我决心一定要和这女人交往。只要依靠她的光芒,就一定能够摆脱影子。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影子便会在她的光芒中消融,而我便能获得没有影子的人生、获得幸福。
如此下定决心,我开始在饭桌上与周围人谈笑风生起来,想要通过这样做表现自己的魅力,以吸引女人的注意力。这种事情,只要我想做还是能够做到的。并且我发现,由她而生的热情,好像也变为燃料、燃烧起来,仿佛使我也成为了发光体。那光芒充斥了我的世界,让影子不复存在。
她对于我,是发光的。而我也能从她美丽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发光的倒影。
饭局终了,我主动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家,她并没有拒绝。途中虽然我们都沉默着,我却依然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她的光芒。被那光芒笼罩着的我,脱离了影子的束缚,无比惬意、无比平和。很快,她到家了,我在她下车前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她也并没有拒绝。
就这样,我们陷入了一段炙热而浓烈的恋情。沉溺在恋情中的我,快乐极了,完全忘却了影子的存在。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
“所以,为什么选择我做女友呢?”一天,我正和女友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女友坐在我的对面,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样问道。这是女友第一次问我类似的问题。显然,她想与我进行更深入的交谈,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我一时想不出来合适的回答,于是转过头看向窗外。熙攘的人群和川流的车辆,在白茫茫的日光中穿梭,从此处赶往彼处,像是城市流淌着的血液。
突然,毫无来由、也毫无征兆地,我感到自己的身后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影子的卵,如芒刺背。虽然影子还未成形,我还无法切实地看到它,可我已经能感受到它澎湃的生命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它正在我的背后孵化,随时可能破壳而出。我意识到,好一段时间没有受到我正视的影子,经过这段时间的短暂的休眠,正要以前所未有的形式马上重新将我吞噬,让我的世界沉入之前的黑暗中去。不,那会是比之前的黑暗还孤独了亿万色调的、苍茫而凄凉的黑暗。
我害怕极了,全然不知所措,连忙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女友,希望她的光芒能再一次拯救我、让这感觉消失。女友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显然还在等待着我的答复,但她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我好像根本不认识。
我知道,这是正在孵化中的影子在作祟,它正逐渐从我对于建立更加深刻的感情的无力感中汲取养分,阻挠我进一步走向女友、靠近女友,并且很快会将她侵染、覆盖。可是,她的光芒让我度过了看不见影子、只看得见她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想我是爱着她的,所以绝不想让自己丑陋黑暗的影子出现在她面前。因为我知道,这样,她便会离我而去,而我的生活则会彻底失去任何摆脱影子的希望。这无疑于我将会是灾难性的。
然而,影子在体内孵化的感觉,是那样真实、那样毋庸置疑,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志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影子迟早会成长成熟,而我只能默默地、眼睁睁地看着它再次入侵我的生活、毁灭我的生活,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办?
我焦虑而绝望,绞尽脑汁也丝毫想不出来任何对策,只能努力隐藏着、压抑着影子正在孵化的感受,像是背负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而此时,体贴的女友也看出了我的失常。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轻声问道,并且伸出手来要握住我的手,给我安慰。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动弹不得。
果然,在碰到女友的手的一刹那,影子像是炸裂的气泡、从我的心底彻底爆破,然后沿着我的身体慢慢流淌了出来,薄薄地裹着我,从未有过地黏稠,让我感觉窒息。坐在对面的女友,她的光芒被影子一点一点地侵蚀,使她看上去只是模模糊糊的另一个影、变得无比冰冷起来。这几个月与女友在一起的时光,也仿佛是一场我竟从未参与的梦境,虚拟极了,并非真实。理智告诉我,这种感受只是因为影子的存在,可影子已然将我全面覆盖、此刻成为我唯一的现实,我怎样也无法摆脱。
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浮出水面,透过影子,看着对面的女友,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向她坦白的冲动。坦白地交代我追求她的初衷,坦白影子的存在,坦白我的感受。我期望她能够理解这样的坦白,期望这样的坦白能让我们更亲近,更期望这样的坦白能驱散影子,让影子不再隔阂我们,从此永远消失。
“其实……”
不料,刚刚挤出这两个字,影子便从我的身体中倾巢而出,首尾相连、化成一个圆圈,勒住我的脑袋、堵上我的嘴。并且我越是挣扎着想要继续说下去,越是勒得越来越紧、堵得越来越严,让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其实什么?”
女友见我没有说下去,好奇地问。
“没什么。”
我被勒得难受极了,只好妥协,放弃坦白。心中那种熟悉的空洞与疏离感彻底复苏,并且比以往都更深刻。我与世界、特别是与面前的女友之间,随着影子的出现,猛地断裂出来一道沟壑,无法逾越、深不见底。而影子自沟壑内不断涌出,得意地笑着,覆盖了面前的女友、也覆盖了我……
***
为了摆脱影子,我决定跟影子决一死战。
下定决心后,我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找了一把剪刀。
在此之前,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脑海中像播映电影一样回想着夜店狂欢的那一晚、回想着与女友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愤怒:如果没有影子作祟,我本该是多么快乐呀。
几番辗转反侧,我气愤地对自己暗暗赌誓,不能再这样放任影子的捉弄,放任它阻挠我获得属于我的幸福。我要跟影子决一死战,要将它彻底赶走。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摆脱影子所带来的、折磨人的空洞与疏离感,才能获得长久的幸福,而不是每天都生活在影子所一手造成的痛苦中。
可是,要怎样做呢?
影子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在它觉察到我的杀机后,一定不会乖乖地出来与我决斗。而如果它一直躲着不出来,我可拿它一点法子也没有。所以首先,要想个办法引诱它现身。
“影子,你出来。”
我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对着黑暗的虚空轻声地说。我的语气温柔而虔诚,仿佛在念一道咒语。
“影子,你出来,我们做朋友吧。”
客厅中还是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影子的影。我轻柔地又唤了一遍,影子却还是没有出现。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影子正在躲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侧耳聆听。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继续慢慢地诱它。
“影子,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电影,你出来,跟我一起看吧。”
说完,我将已经看过无数遍、我最喜欢的电影的碟片放进影碟机。熟悉而忧郁的片头曲响起,屏幕上便出现了女主角的媚眼、男主角的俊颜,幽幽的光线将客厅中的黑暗点亮。我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看,任由电影所营造出的悲伤的氛围一寸一寸地将我笼罩。但是不同于以往,我并没有完全沉浸在电影中,而是预留了一半的心思,注意着影子的踪迹。但是它好像注意到了危险似的,迟迟不肯现身。
电影的故事情节逐渐达到高潮,最催人泪下的一幕即将上演。
“影子,你出来陪我一起看吧,这电影看得我好伤心。”
说这话时,我有一半是真诚的,而另一半,却冷静地将一只手伸入怀中,去摸那把藏好的剪刀。
话音刚落,影子从我的身体内呼啸而出,在屏幕的幽光中,投射在我身旁坐下,并且正要去拉我的手、想要安慰我似的。
我狞笑着,迅速掏出怀中的剪刀,疯狂地对着影子一阵乱剪。影子在剪刀的利刃之下,首尾分离,碎成无数碎片,一动不动地倒在沙发上,死了。
我贴着我的身体,用剪刀将从我身上支出来的、影子的残骸,也细致地修剪掉。不知不觉,已满头大汗。我用衣袖擦了擦汗,又去厨房找了个垃圾袋,将散落了满沙发、满地的影子的尸体一片一片地装进垃圾袋,然后迫不及待地拴好,下楼扔掉。装了死去的影子的垃圾袋,在我手中像是没有重量、仿佛是空,干瘪地垂着,被午夜的风挂得沙沙作响。到了垃圾堆,我将垃圾袋一抛,想到我如此便是抛掉了所以痛苦、所有烦恼,心情无比轻松,边走边吹起口哨来。
这场杀戮比我想象的来得容易多了。我回到家中,在沙发上怔怔地坐下来,突然有点无所适从。电视机屏幕上,电影又从头放起了第二遍。熟悉而忧郁的片头曲再次响起,屏幕上又出现了女主角的媚眼、男主角的俊颜,幽幽的光线将客厅的黑暗点亮。我坐在沙发上,慢慢的看,不受影子烦扰地享受这部我最喜欢的电影,任由电影所营造出的悲伤的氛围一寸一寸地将我笼罩。
电影的故事情节逐渐达到高潮,最催人泪下的一幕开始上演。
我突然被一股巨大的空洞与疏离感袭中,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影子。我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曾一直陪伴我左右的影子,如我所愿,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而我的孤独,也更纯粹了。